今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回顾波澜壮阔的党史,其中,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经过28年的浴血奋战和顽强奋斗,推翻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这段时间,凝聚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不竭动力,是华夏大地五千年文明中的璀璨华章,更是无数文艺作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今天,我们隆重推出遵义市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精品力作——长篇小说《百川东到海》。该长篇小说刊发于中国著名文学杂志《十月》年第4期。

作品:《百川东到海》

作者:郑欣

READING百川东到海

一部沉甸甸的《百川东到海》,以厚重绵密的叙事和细腻悠长的笔触,讲述了波澜壮阔的百年党史中,共产党人的艰辛成长和家国命运的起伏跌宕。

作品讲述了北洋军阀覆灭后,第一批共产主义研究小组的年轻人们所选择的革命道路和经历的坎坷命运。

军阀家族的唐氏三兄弟,大哥淳衷抱残守缺,逃亡途中死于战火;二哥淳祐是纠结一生的国民党书生,在经历各种磨难后,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帮助和关心下起义投诚;三弟淳袏敢想敢干,与旧家庭彻底决裂,成为与中国共产党并肩作战的民主进步人士;淳祐太太敏之是大方得体的大家闺秀,力挽狂澜家族破落但最终失败,却在历史潮流的卷裹中一次次友助革命;陈尔留是淳祐黄埔军校的同学,始终坚持革命信仰、参加南昌起义直至中国解放;敏之表姐惠茗,淳袏前妻,心中无家国,只有小自我,最终独演一场人生悲剧;罗丹敢爱敢恨,充满革命浪漫主义色彩和理想主义,在革命的征程中与淳袏相知相恋,最后杀身成仁,在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敏之丫鬟桃叶,从懵懂无知的丫头成长为革命妇女干部;桃叶丈夫安泰从独善其身到历经波折参加解放军……

小说叙事庞大,以—年为历史背景,主要记述的历史事件有清帝逊位、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兴起、二次北伐、济南惨案、中原大战、青岛纱厂工人运动、七七事变、国共二次合作、鲁西北保卫战、长沙焦土政策、远东军缅甸之战、日本投降、天津战役、北平和平解放……小说用近百位人物的生活经历串起繁杂的历史事件,将个人的成长史与历史发展紧密相连,讲述了在中国共产党艰苦卓越的领导下,无数英雄儿女历尽人间艰难,迎来革命胜利曙光开始崭新生活的故事。

因创作原因,文中所涉重要人物基本均为化名,但熟悉党史的细心读者自然会发现,绝大部分人物都以一位或者几位历史人物原型为基础所创作的。例如,书中在黑暗中坚持斗争迎接黎明,引领着几位男女主角走上革命道路的灵魂人物肖禾,正是历任青岛市、山东省党组织主要负责人的贵州著名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邓恩铭。

百年沧桑、百年辉煌。今天,在“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历史交汇期,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建党百年两个重要时间节点,遵义文学以长篇小说《百川东到海》作为庆祝建党百年的开篇之作,旨在以此为领,激励更多的文艺家用心用情用功创作,为党写史、为民族铸魂、为人民立传,用更多有格局有分量的史诗之作、有筋骨有力量的精神丰碑、吸引人打动人的精品力作,庆祝建党周年。

百川东到海(节选)一

民国八年初冬昏黄的夕阳,映照着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油润温文,酥酪一般细腻。

十七岁的惠茗就着表妹敏之手里认真地看着,一双凤目微微地眯了起来。几行铭文细微如蚁,她一手拿了一方豆青绢帕,不由得就接过来,想看一下底部“三希堂制”几个小字。敏之笑道:“仔细这壶润滑得紧。”一句未落,方壶就从绢帕中滑了下去,跌在惠茗脚下。方壶上云纹纽子恰好磕碰着坚硬的石鼓,齐碴碴碎了下来。惠茗与表妹面面向觑。惠茗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姨母把玩的爱物,岂不是我的罪过!”敏之迅速地捡起小巧的纽子,仔细地查看着断口,摇摇头说:“玩意终究不过是玩意。我向母亲请罪,就说是我失手打落了。想来没什么大碍。”惠茗顿足,小巧的面孔登时紫涨了起来,额上现出莹然汗光:“究竟不能你替我代过。这这,我真是无福之人。”

十九岁的大丫头桃叶,甩着大脚片子走进厢房,看清跌碎的是主母孟太太时时把玩的爱物,一惊之下脱口而出:“不知道京城有没有锔盆锔碗锔大缸的营生?”听了桃叶的主意,两位小姐相顾一愣。片刻,惠茗顿足道:“锔盆锔碗如何使得?”敏之却忽而双手一拍,展颜笑道:“乡下土办法妙得很!桃叶,你快点悄悄地让老章去唤了西河沿的奎栗。”桃叶拿出一个织锦匣子,衬上软衬,把破损的玉壶小心地放在里面,掀开帘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珠帘响处,孟太太走了进来。两位小姐都显得稍微有点局促,分别问候了母亲和姨母。孟太太似乎没有什么觉察,而是环顾了一下,含笑问敏之明天是否要去学校、毕业典礼定下什么时候等问题。得到敏之一一答复后,母亲又道:“做花枕的茉莉花和茶叶,必须大太阳下再暴晒些时日才好,晚上落日前一定收回来,不能过了暮气和夜里的潮气。这会正好是时间,敏之,你着人去收一下吧。”敏之答应着,就往外走。

看到敏之走出了廊檐,孟太太方才含笑说道:“惠茗,下个月初五是你的生日,我和你姨父要安排给你过个生日。”惠茗看姨母为生日这样一件小事情都支开了了敏之,恐怕有别的原因,兼之刚才又失手打碎了玉壶,心内更是不免踟蹰起来,道:“多谢姨父姨母费心,实在不需要这样子,有点担待不起。”孟太太微叹道:“你母亲走了这么多年,我和她姊妹一场,你又是难得懂事,每年不过一个生日,其实也没有再做过其他的。说起生日,我记得你母亲说过你是戌时三刻的,对吧?”惠茗听了这貌似无意的问话,心下没有来由晃了一下,但也只得道:“姨母好记性,我确实是戌时。不过,是一刻的。”孟太太点点头,看了一下自鸣钟的时间,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去堂屋坐吧,你姨父快回来了,该摆饭了。”

晚上临睡前,惠茗在镜前梳理着长发,梳着梳着手却磕在镜前,发起怔来。一张桃花面幽幽地映照在镜子里,恰似芙蓉照水一般。忽然,一个人灵巧地闪进来,正是敏之。敏之含着顽皮的笑道:“听说某人就要有了好消息了。”惠茗一下子触动了心事,半恼着轻轻打了一下敏之的手臂:“无端的打什么谜呢?”敏之笑嘻嘻道:“茗姐姐,刚才父亲母亲把你的八字写了庚帖,交出去了。还说不是马上就要喜上眉梢了?”这话与下午姨母含糊的询问也算是严丝合缝了,惠茗陡然心里忽上忽下的,眉间淡淡地笼罩了一层忔色。敏之忙笑道:“姐姐不要担心,真的是一桩好事呢。老章管家说,他这会子就去与总理唐炳铨唐府上商谈,看来就是唐府子弟无疑了。父亲与唐总理算是同乡兼同年,这些年过往稠密。唐门子弟,年岁相当的是淳祐、淳袏两兄弟,早知有今日之缘,我应该多替姐姐留意一下。”

惠茗听得怔怔的,低了头半晌说道:“说到底我是个没有爹娘在身边的可怜人罢了。”敏之道:“你多心了,这些年父母双亲把你疼的,哪一点比我不过呢?况且,若是安排半点不遂姐姐的心思,我也不肯的!”惠茗笑:“是了,你是一员女将军。小时候就勇猛得很,说是不缠足、不留发、不穿耳洞。姨母气也气了,骂也骂了,最后姨父还不是都依着你。”敏之听了格格笑,抬手撩开齐肩的短发,露出一枚小巧的珊瑚坠子:“姐姐不要嘲笑我,难道我耳朵上的坠子不是真的吗?”惠茗也笑道:“是了,最后到底姨母追着你,腊月里去院子冻了耳朵,把耳垂冻木了,拿绿豆捻薄了,让章妈给你扎了耳朵眼。你不记得,还是我怕冻坏了你,赶着给你裹上大氅。”敏之道:“姐姐的恩情,我记得清清楚楚呢。”惠茗说道:“不过也亏了当年你那一次闹,我也得益没有缠足。得了妹妹的济,这边厢姐姐道谢了。”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来,光影摇曳,花香浮动。

西城什刹海河沿上,一家名唤“袅晴丝”的烟店。奎栗半卧在烟榻上,微眯着眼睛,于青烟中试图寻找幻象般瞬间的定格。从幼年起,他便习惯了幻象与定格的转换:王爷府,大戏台,顶戴花翎,满床玉笏,烟霞一般美丽的豢养在牡丹亭里的孔雀,以及他的阿玛教他在月下凝神细嗅的腊梅。这些印象都随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来临,忽然就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奎栗一家人都被赶出了王府。奎栗小王爷父母双亲全部去世之后,袁世凯手下的内务总长唐炳铨居然找到奎家的大管家,把年仅十岁的小奎栗接进唐府的坪林山庄,给他两个年幼的儿子淳祐与淳袏作为伴读郎。他发现了奎栗天生是清客相公最好的人选:可以论天下之长短,看似什么都擅长,却是一样也不能单独成事。

这会儿,奎栗轻轻吐纳着烟雾,朦胧似睡地听着翠仙弹唱着一曲《临江仙》。翠仙轻吟浅唱,琵琶功夫是非常纯熟的,兼具一点不故意炫技的清新质朴感。她新近出道,双目中总是迷惘含烟,就好像不认识这是哪里一样。

“奎先生,”孟家总管章先生静静地走进来,附在奎栗边上耳语了一阵。奎栗笑了笑说:“我这点子不上台盘的杂闻小巧,自己留着还不够果腹的呢,还蒙您家老爷看得起。”章管家稍微迟疑了一下:“老爷倒是不理这些小事,这是大小姐想问问先生是否认识手艺精的匠人。”奎栗惊异道:“大小姐?自打那年棋社贵府上女公子夺冠,好多年没有见了。”说毕,回头笑着对翠仙扬扬手,“下次再来听,还要细细地练上一曲《临江仙》,必要配上一炉檀木沉香。记得!记得!”

中山公园旁边新开了家餐馆名唤“蕉雨轩”,这是最近年轻人中很时兴的一处馆子。雅座里,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出了新拟的几位菜,其中有几道是新巧的仿红菜:胭脂鹅脯、酸笋鸡皮汤、茄鲞和糖蒸酥酪。

桌边靠窗的茶座上,奎栗、章管家凑得近前,端详另外一位清俊青年男子手中捧托的玉壶。只见原来那把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修复如新,只是在纽子、把手处镶嵌了闪闪的金丝。断裂处由一整圈金丝嵌上了如意云纹,这金丝不仅结实地把纽子固定在壶盖上,而且把之前裂纹掩盖得丝毫不见。窗外的阳光照在玉壶上,白玉与镶金相映成趣,较之于以前的温润文秀,更是平添了一份烁烁其华的贵气。

奎栗扬着酒杯:“此番项兄将金镶玉的独门手艺应用补损上,不仅将碎玉复原,而且先前的浑然质朴之中增加了金玉富贵之气,而且堪比汉初金镶玉玺的美名啊!在下佩服佩服,得观天工奇巧,真乃幸事!”说着遂与章管家一起敬这位人称“京城第一金匠”的项伯亦。项伯亦听了这番恭维哈哈大笑,说道:“这一次我也是斗胆试工,把家翁谈起过的痕玉做法试了一试。话说当年乾隆爱妃香妃来到中原后,带来了熟悉印度痕玉手艺的匠人。他们惯会在南疆的白玉上以金、银细丝勾勒出花卉草叶图形,或用琉璃等物加以点缀。乾隆爷命内务府设立专门仿制痕玉的作坊,赐名‘西番作’,按规矩工艺技巧不得外传。家翁早前效力淳亲王爷府,琢磨典籍文献,效仿一二。到我这里更是效颦之作,承蒙二位抬举,实属过誉了。”

奎栗有了几分熏熏然的神色,对章管家说道:“上次你说,是你家大小姐让你找我,据我看来,你家这位女公子这是小姐不出门、却知天下事呢。”章管家道:“我们家现有两位小姐,咱们孟家的大小姐敏之和她姨表姐顾惠茗,老爷太太都疼爱的什么似的。敏之大小姐出落得有心胸又机敏,很有些英气,有时候我笑她搁在老年间也是个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呢。您看,她无非听得奎栗先生与我们老爷偶一谈笑时说起过这金镶玉的店铺,这番就想起了,真是个绝顶精细的人儿呢。”项伯亦赞叹道:“我只知这方壶,还不知道壶中乾坤,原来还有这段典故。佩服佩服啊!”

奎栗刚要接话,忽听多宝阁隔断外一人说道:“哪里的典故,也给我们讲讲听啊!”话音未落,进来一双翩翩佳公子,原来是唐家两位少爷唐淳祐与唐淳袏。三公子淳袏道:“后天晚上说好了一起去看戏,奎栗兄要记得,我还要听你给我讲戏呢。”奎栗拱手笑道:“不敢不敢,现如今三爷已经练就了金嗓子,应该是你讲给我们听了。二爷、三爷,后天正乙祠见啊。”

两辆人力车停在了正乙祠的前面,下来的是孟太太与敏之惠茗两位小姐,后面还跟着大丫头桃叶。

四人跟着引领,穿花拂柳走过诸人,在包厢里坐下。桃叶这是初次跟着来伺候看戏,不免东张西望。单看这戏楼,却是说不出的金碧辉煌,正中写着“盛世和声”四个大字,两侧联对“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桃叶虽说跟着敏之认得了些许字,却完全是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幅对子漆色油亮,大方气派。当间罩棚的地方就是池座,一位位穿红的茶房穿梭在红色的座椅之间,把桃叶的眼睛都看得眼花缭乱。下面看池约百平方米,熙熙攘攘已经坐了百余人,看上去好像许多人都是老相识一般,一边茶水瓜子地吃喝着,一边来回走动着打招呼与说笑。更是不消说列位的马褂长袍,西装革履,珠环翠绕,云鬓香影,一幅人间富贵繁华的景象。说时这就开场了,只见戏台上出将入相,仙魔毕至,丝竹盈耳,锣鼓喧天。虽然不知道演的都是些什么,但是桃叶看得入迷,手持着一柄花枪的红妆女子舞得最为好看,那副飒爽的样子她想应该是小时候听说的穆桂英挂帅的扮相。

正想着,又是一次换场。舞台上安静下来,茶房们走出来,手巾儿和茶水又开始伺候。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尖利刺耳。说时迟那时快,台上所有的琴师都开始退场,原来是齐齐地换了一班新乐师。敏之笑对母亲道:“这么大的阵仗,想必梅老板总是来了。”孟太太微笑点头。

一阵清幽婉转的管萧声中,梅兰芳饰演的黛玉轻移莲步走了出来。只见她穿着大襟软绸的浅紫色短袄,下系软绸的长裙,腰间外围的纱裙系丝带和玉佩,手持一把花锄,真如弱柳扶风,娇花照水一般。桃叶见孟太太与两位小姐看得目不转睛,就悄悄地为她们的茶杯里添了些茶。这时台上的黛玉恰唱到:“想眼中那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惠茗不自觉地微叹了一声。敏之笑说:“世人只说黛玉单弱爱恼小性儿,其实我看她比宝钗探春等人豁达透彻多了。那一次宝玉偷偷跑出去祭奠金钏儿,黛玉就说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罢了。可以说,黛玉早就成就了一番慈悲心了。”母亲慈爱地看着敏之:“你呀,哪里总有这些奇谈怪论。安静看戏吧。”

这一番母女间的对话,刚好落在了隔壁包厢几个人耳朵里。原来这隔壁正好是唐淳祐、唐淳袏与奎栗等人。淳祐距离孟家包厢更近一些,很清楚地听得敏之一番言语,心内有些诧异,一个姑娘家居然这样新鲜的见地,不免侧头看过来,认出了孟家太太,再看旁边坐的两位小姐想必就是孟家两姨姊妹了。这时孟太太也认出了唐家的两位公子,两边就都欠身打着问询。淳袏跟着看过去,打了招呼,坐下后才猛地发现了微微娇羞的惠茗,看她那副美目香腮的样子,就对奎栗小声地说:“哎呀,这位穿杏色长衫的密斯简直就是一位画中人啊。”奎栗低声说:“这位是顾惠茗小姐,孟家的姨表亲。旁边那位粉色长衫的小姐是孟家大小姐孟敏之。”淳袏笑道:“都好都好,我看还是顾家小姐更胜一筹呢。”淳祐扭头小声制止弟弟不要没规矩,淳袏缩一下头,顽皮地做了个鬼脸。

戏散了,唐家两位公子主动到孟家包厢外迎着母女几人往外走,楼梯上人很多,淳祐搀着孟太太的手臂,淳袏则护在两位小姐的外侧,奎栗在前面开着路。下到楼梯转弯的地方,惠茗没有留心吃了一惊,鞋子滑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了,淳袏一步跨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扶住了惠茗的手肘,另一支手就自然地把住了她肩膀。惠茗晃了晃站定了。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几乎在淳袏的环抱中了,瞬时脸涨得通红。淳袏看见刚才还像个云端仙女的惠茗现在居然就在自己的臂膀里,红着脸望着自己,更是心头一荡,缓缓地把手放下,但是依然虚扶着惠茗。

惠茗抬头微笑道谢,抬眼正迎上淳袏黑色的瞳仁,四目相望,近在咫尺,简直羞得不知怎样。淳袏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只是更加凝聚了眼睛中的笑意,冲她眨了一下眼睛。人流涌动中,这几级台阶似乎走了很久。

淳祐在唐家三兄弟中间,十分得父亲唐炳铨青睐。他与大哥淳衷都是大太太所生,但是性格不尽相同。淳衷虽说勉强读了大学,现又在外交部做事情,但是一个月能够按时按点地去衙门的时间,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最热衷流连高门子弟的骑射游乐场所。三弟淳袏是陪嫁丫鬟出身的二太太所生,样貌标致,性情活泼,打球跳舞唱戏样样精通,家里上下都喜欢他的性情,只是有一样,学校里他独爱洋文,说得比国文还要顺溜。

上房里,唐炳铨却正在为一桩事情微微有些沉吟。唐太太递过一杯茶来,唐炳铨拿起了茶杯,呷了一口放下,想说什么又顿住了,思索了一下说道:“夫人,淳祐与那个女孩子的八字拿去测了。今天白云观的李道长来告诉我,那个顾惠茗小姐八字虽然单看很是顺遂,但是和淳祐比起来不太合。”唐太太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合就再另选一个吧。祐儿这孩子,性情十分的温和,不想他的八字居然这么硬,这么多人都合不上,难道是我养他这个时辰太准了。”说着不由得笑了笑,那笑虽说是带着一点抱歉,还不若说带着一点自豪的神气。

唐炳铨口气轻松了一些,说道:“是啊,他祖母在的时候,非要订了婚,结果前两次那两个姑娘都是订婚后不到一年就殒了。外面虽说没有兴起什么克不克的谣言,但我心里有了一点疑虑。这第三次,命奎栗务必不要声张,先请道长批一批八字。”夫人笑说:“我们祐儿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前面那两个姑娘,只是赶巧都福薄寿夭,与祐儿又有什么相干。再说祐儿年纪还小,前几天他还说很想出洋留学呢。”唐炳铨说:“现在这个时局,出洋确是很好的。恰好今日有些时间,去喊他来听一下他的考虑。”

唐太太命丫头菊香请了淳祐进来。淳祐穿着一件灰色带细条纹的衬衫,深褐色的卡其西裤,扎着一条棕色的牛皮皮带,因为在做手工,袖子卷在双肘之上,越发显得生气勃勃。淳祐走进来向父母问了好,母亲爱抚地说:“又在鼓捣那话匣子?一天到晚聒噪得不得了。你父亲是想问你,留洋的事情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了没有?”淳祐说:“我现在不打算立即出洋了。”唐炳铨说:“怎么,如何又换了主意?”淳祐说:“我想学医,已经报名了燕京医科大学。学两年基础再留洋,这样更容易融会贯通,适应国外大学的科目。”父亲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点了点头。

闲聊了几句,淳祐走出了上房,穿过绿竹甬道往回走,打算回自己书房继续手工,却被淳袏忽然从甬道月亮门跳出来一把拉住。淳袏说:“二哥,你能不能陪我去孟家拜访,和顾惠茗小姐一起再叙叙?”淳祐道:“你呀,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淳袏道:“二哥,这回我是认真的,你一定要帮我。”淳祐笑说:“你哪一次又不是认真的?这位顾小姐古典得很,你何以唐突人家的女儿。”淳袏见哥哥完全不当一回事,赌气说:“好呀,我找奎栗商量去。”淳祐看他急了,说:“好,答应你,不过也要有个适当的契机,才好组织一次聚会吧。”

淳祐走进书房,却见大嫂邬端芬坐着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翻来翻去,焦躁的神气溢于言表。见二弟进来,端芬说:“你大哥这几天又是天天不回来,你知他在忙些什么?”淳祐说:“不清楚。”端芬气愤愤地爆发说:“你也说不知道,我刚刚问了三弟,他也摇头不知。你们亲弟兄竟然一丝音讯不闻?难不成你们合起伙来做法子给我看?”淳祐知道这一向大哥大嫂不睦,也隐约听到是为了一位青楼女子,便含笑说:“大嫂,回头我问一下刘易守、朱福广几个人,看看他们是不是又在一起打夜牌。”端芬依旧愤愤道:“打夜牌?恐怕打的是花牌吧。”说着,起身便走,抽出帕子好像在拭泪。

淳祐摇摇头,坐在自己书桌前。刚刚静下心来,窗外一阵笑语由远及近,“咚”的一声,四妹宛淇五妹宛漪推门而进,两姐妹一左一右地拉着淳祐的手说:“我们学校新生诗社搞活动,这个周日我们都要登台演出,二哥三哥说什么也要来捧场,给我们壮壮胆量。”淳祐被这两个活泼泼的妹妹弄得没有脾气,扎着两手说:“你们三哥答应了吗?”宛淇宛漪道:“他说二哥去他才去呢!”

说话之间,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唐府的规矩,一日三餐只要是在家里,是要到上房与父母进餐。唐贵进来请淳祐和两位小姐,说该往餐厅去了。三个人说说笑笑,穿花拂柳走过甬道,往餐厅方向走去。前面看见一个人散散慢慢地走着,原来竟是大哥淳衷,显见是刚刚下了车子,直接就往这边来了,都没有来得及回房。

餐厅里,唐太太、二姨娘、淳袏等人已经到了,淳衷几个人过来后,大家在一侧东厢房一圈太师椅并小茶几围着,或坐或站,随意地叙谈着。这时候,几个老妈子已经布好了杯盘碗碟。待每人一位的汤盅上来的时候,唐炳铨才进来了,大家这才依次坐下。唐炳铨环视了一下,淡淡地说:“今天人来得还算齐。”唐太太道:“是啊,今天老爷也难得回来吃饭。来,尝一下这道汤,我特别嘱咐厨房按照咱们南边的规矩,先上汤,才尝得出鲜。端芬,你这几天身子不爽,有些咳,趁热喝些。”端芬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唐太太又说:“老大,你媳妇有身子的人了,你多照应着些,说话就要做父亲了。”淳衷笑说:“是。”端芬低着头一味地喝汤,拿眼也不看淳衷一眼,只是敷衍笑了一笑。宛淇一边吃着一份芋圆,一面笑道:“大嫂不要只是喝汤,还是要多吃些东西才好呀。”端芬见母亲和妹妹都在说她,也担心自己的脸上挂着颜色被人看出就不好了,这才抬头抿着嘴笑着:“是了,只是这汤确是很鲜,我尝着很适口。”

唐炳铨一直闷声吃饭。今天,厨房单给他上了一道刚出锅的焖饼,刚刚烙好的葱油饼切成丝,搭配了肉丝、豆芽、青蒜,佐以葱姜蒜、酱糖醋,掌握好火候快速翻炒,而后小火焖透,出锅时再淋上香油。唐炳铨吃得十分香甜。他青年时代追随左宗棠在新疆征战,边疆的战场苦寒少食材,一个河南厨子经常给左大人炒这道焖饼。作为近身卫士,唐炳铨每每闻着香味,悄悄地看着左大人进餐。有一次,左大人喊他一起吃,他受宠若惊,手抖到筷子夹不起细细的饼丝。自此后,这道肉丝焖饼是他心目中全天下最美味的佳肴。

刚刚放下筷子,看见总管卢聿未在门口张望,转来转去。唐炳铨咳了一声,问他:“有什么事吗?”卢总管疾步走进来,悄悄地附在总理耳边说了几句。只见唐炳铨神色收敛起来,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了餐厅。

敏之和表姐惠茗在一起刺绣,墙上挂着一轴岁寒三友图,两个人一边欣赏着画轴,一边商量比拟着画卷绣一幅松竹梅的绣品。敏之嫌画轴过于清淡素气,要在背景补一些霞光。恰好这时候,李妈一掀帘子走过来说,“小姐,您的女同学来看你。”随着话音,李妈身后走出一位时髦女郎,一身青翠色西装与玫红洋绸旗袍中西合璧式服装引人侧目,大红大绿在她身上倒也杂糅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敏之笑道:“密斯罗丹,你这位才女大作家可真是艳色夺人啊!”这位罗丹小姐笑道:“没办法,在你们两位大美人儿面前,我只有出奇制胜了。”说罢,支颐扭项摆出一个架势,三个人笑了起来,罗丹找了一只圆凳,也凑过来看那副花样子。

这罗丹与两姐妹同属女子教会中学的学友,只是她特立独行的性格,念了不多久就离校了,现在专心做作家,给几家中小报馆供稿写专栏。罗丹道:“这个周末,我们报馆与你们学校诗社有一个联欢义演,演完之后大家联欢。我要请顾大小姐出山,帮我客串一下呢!”惠茗迟疑了一下说:“义演?我可不行啊!”罗丹笑道:“演出部分都已经妥当了。只是这次的文案,指示牌和节目单,请柬告示牌,要请你劳心劳力。你那一手簪花小楷,一定令会场增色不少呢!”

教会女子学校坐落在距离西什库教堂不远的地方。校园中间一座欧式的图书馆,与教堂之间仅隔一条马路,操场的尽头并不是围墙,是雕花的铁栏杆。有一处小门,白天可以通往教堂,又种了疏疏落落的蔷薇等植物。路人从外面看过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花墙内一些女学生三三两两地散步读书,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周末,敏之惠茗来到了临时搭起的赈灾义演场地上。罗丹一身斑斓,像一只蝴蝶,张罗着给大家引座、介绍。两姐妹过去招呼,正好遇见淳祐淳袏、宛淇宛漪四兄妹。几位女孩子同是学友,宛淇笑说:“二哥三哥,这密斯顾与密斯孟是我们有名的才女,今天这些水牌请柬都是出自她们之手。”敏之道:“哪里,我可不敢冒领!都是惠茗姐的佳作。姐姐的一笔好字,家父也是时时称赞的。”淳祐听说将手中的节目单留心的看了一看,说:“好笔力!果然配得上古人称之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淳袏跟着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凝神看过来,冲着惠茗若有若无地眨了眨眼睛。惠茗微微红脸低了头。

唐炳铨默然地坐上汽车。待副官关上车门,他手扶着把手,好像平时一样平静地说了一句:“回去。”车子开动了,缓缓地离开了总统府。

就在刚才那座三层楼的法国式花厅里,方大总统拿着唐炳铨的辞呈,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先是十分惊讶,然后再三再四地挽留:“筑庵兄,事不至于如此。”唐炳铨平静地说道:“这次代表南方势力的议员,弗一下车,旋即遇刺。报界直指内政部,而卑职又是掌管内政部多年,再加上江苏警局查出杀手意请与内政部匡总长联系过往颇为紧密,同时又找到我与匡总长来往信函,于是将此简单归结为我为后台。此等简单推理,绝无直接证据,奈何警局已经诉诸报界,当前民意如沸,攻击政府,若我不主动请辞,恐怕不好平复。弟死不足惜,但愿可以解眼前之困境,为稳固内阁尽一份绵薄之力。”

方大总统拿起茶杯,举在唇边似乎忘记呷了,又放回到桌上,手拍了拍着唐炳铨的手背,沉吟了片刻说道:“筑庵兄言之恳切,一片拳拳之心,但我想事不至于如此。这此匡总长已经应诉,我本意还是要保全筑庵兄。”唐炳铨道:“承蒙大总统厚爱至此,无奈弟面对今日之困境回天乏力。况此事已经朝野皆惊,南方势力本来意欲寻我们的短处,更是会拿此事做文章,煽动民情。议员一命呜呼,若说只抛出区区一位总长,不仅于南方势力、于民情不够分量,而且匡总长孤身应诉,他会如何取舍不言而喻。弟判断局势依然会剑指北京。既然这样,弟原本草芥,蒙大总统错爱忝居高位多年,此时已经事不宜迟,万望大总统无需多虑,切切成全弟报恩之心。”说罢,唐炳铨站起身来,深恭一礼。

方大总统双目注视着墙上一幅中堂,也缓缓地站起身来,扶起唐炳铨,叹道:“筑庵兄,你我校场练兵,相识于行伍,发端于布衣。这些年来,知我心者,舍你其谁。今日你以一己之躯力挽狂澜,令我感动!但我却目视你也要离我而去,真是锥心之痛啊。此事应该还会有转机,你也不必太过焦灼。”唐炳铨连连拱手,诺诺退了出去,方大总统携着他的手一直送到门厅外。

车子回到了唐府。唐炳铨一言不发走进了书房,面如静水。唐太太也跟过来,命人送上一碗参汤。唐炳铨坐在太师椅上,举起汤匙喝了几口,摆在了一旁,夫人看了就很贴心地拿走了汤盅。这时,二姨娘一团喜色走了进来,因看老爷太太二人脸色和顺,就说:“老爷,我们袏儿有个事儿......”唐太太笑道:“可是早上你给我说的那事?偏生你和袏儿这娘俩,真是一样的性急,老爷这刚刚坐定,还没有喝茶呢。”唐炳铨道:“不妨事,说罢。”二姨娘看唐总理难得的和颜悦色,张了张嘴,究竟有几分忌惮,又把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唐太太见了二姨娘的神色便道:“袏儿长大了,前几天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孟学士的姨表外甥女,顾惠茗顾家小姐,说什么非这位顾家小姐不娶。这事是件好事,但只是淳祐尚未定亲,不好弟弟先着哥哥吧。”唐炳铨略一沉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二姨娘仔细地试图在老爷脸上看出些神情,但是老爷脸上除了平静没有什么,她又搭讪了几句就只得借故退出了。

二姨娘一走,唐炳铨立即命人让奎栗过来,对他说道:“上次那个八字与淳祐不太合适的孟家亲戚,应该就是今天二姨娘说的顾家小姐?你马上去测一下,和淳袏是否合适。假若合适,我看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可惜祐儿八字太硬,能够相合者甚少。女子嘛,自然是温柔娴淑为德,但是贤淑与否和命格旺势经常相背而驰啊。”唐太太点头若有所思。奎栗笑道:“总理,恕小的多嘴。我们二少爷的事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前恰有一个上上佳的人选。”唐太太愕然道:“谁?你说的眼前人是谁?”奎栗笑道:“恰是这位顾家小姐的姐妹花,孟大学士的女儿孟敏之。我虽见过这位孟大小姐区区两次,看那言谈举止断乎是步太太您的风采,爽利决断,一派大方。这样行为的女子,八字绝不会薄弱。”唐炳铨道:“听去果然不错。你立刻去找李道长,一同批一下吧。”

唐太太又惊到,放下手里的书籍,跨到唐炳铨面前,急道:“怎么?一桩未定,又定一桩?筑庵,你这是为何,如此匆忙行事?”唐炳铨目视着夫人,慨然道:“太太,这不是匆忙,事务有道,缘由天定。”唐太太双手握着,蹙眉道:“儿女婚姻,实属大事,断乎不能草率啊。”唐炳铨挥了一下手,向奎栗淡然道:“去白云观吧,照我说的做。”奎栗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唐太太这时有些压抑不住地焦躁,道:“筑庵啊,我并不是说这两个姑娘不好,但是急匆匆地一次选定两个,要不要仔细思量一下啊。”唐炳铨仰头长舒一口气,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道:“太太,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全家要去天津。”唐太太稍稍愣了一下,问道:“啊?几天?”唐炳铨道:“短时间内不回来了。”短短一句话,如同一声霹雳,让唐太太突然如梦初醒,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筑庵,发生什么事了?”唐炳铨目光有些放空,好像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不必惊慌。不需要问什么。很快有人会给我找到很好的理由。”

北京开往天津的火车上,唐太太默然地望着车窗外倏忽而过的风景,她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紫色丝网面纱,别人不容易看见富贵艳光后面落寞恍惚的神色。淳祐与宛淇宛漪两位小姐妹说笑着。车子这节包厢里都是唐家的人,家人仆从都是服彩鲜明,高谈阔论,喧声笑语,无限风光。淳衷与淳袏不在列车上:老大说是外交部衙门里有事务走不开;老三说必须参加一个票友会场,晚一天就赶回天津。

奎栗匆匆地走进总理的书房,看见唐炳铨如常地看报,报纸挡住了脸。奎栗非常简洁地说道:“总理,李道长全部都测好了,两对姻缘都是上上配。总理您真的是神机妙算、看破天机!”唐炳铨没有说话,脸上浅浅地浮上一层悦色。奎栗看着总理的颜色,试探道:“既然天时地利,是否请媒人与孟家提亲。”总理想了一想说:“你现在就亲自走一趟,就说我出面请客晤谈,请孟学士务必赏光出席。”奎栗迅速地用他那独有的姿势,猫样地走了。

八大胡同浮光美的房间里,大少爷淳衷半躺在椅子上,懒懒地扣上衣服纽子,手轻轻地抚过翠仙的下颌,说:“等着,过几天我让人来接你。我已经和你妈妈说好了价钱,很快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在小花枝胡同买了个小院子,你可喜欢吗?”翠仙若有所思地弹着琵琶,眼睛里满是雾气。淳衷笑道:“你还挺沉得住气!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话说就是总理大少爷姨少奶奶了,要是换了别个姑娘,早不知怎样了。不过你还别说,我就喜欢你这目中无人的小样。”说着,手里捧出一个小扁盒子,里面拿出一挂珍珠,从后面系在翠仙的脖子上,取过一柄簪花把手镜子,照着给翠仙看:“你看我差点忘了,这挂珍珠粉光莹然,配着你这雪白的脸,真是粉妆玉琢,格外出色。当时我一看见就想起你了。喜欢吗?”翠仙就手看一眼镜子说:“谢谢大爷赏。”说罢,起身做了一个万福,送淳衷出门了。

淳衷回到家里,发现满室静悄悄的,这才想起早起母亲就喊他一起去天津。回到自己房里,一看夫人并丫鬟几个都不在,方知都去天津了。他百无聊赖地走了一圈,看看只有父亲书房亮着灯,心内一动,走进父亲的房门。唐炳铨抬头一看淳衷:“你今天倒回来的早?听你母亲说,你公事很多没有时间去天津。怎么现在衙门里面忙完了?”淳衷说:“我也是想着陪父亲一道过去。”唐炳铨微微点头,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慈祥的神色道:“好啊。”淳衷道:“父亲何时动身?打算在天津待几天?”唐炳铨道:“应该就这几天。回来的时间倒也没有确定,恐怕要有一段日子。”淳衷听了顿了顿,道:“这样,我陪您回去,可能马上就要赶回来,衙门里还有很多公务。”唐炳铨道:“过几天或许不会那么忙了,可以在天津陪你母亲多待一段日子。”淳衷欠身道:“谨遵父亲教诲。无奈公务繁杂,我又是羽翼单薄,不得不笨鸟先飞。待公务开交顺利,一定好好侍奉母亲。”唐炳铨看着老大,眼神中出现了一丝不快,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道:“好。”

奎栗飞一般走进来,差一点忘记了敲门,他身后跟着唐贵,和一位衣衫不整的年轻人,说:“总理!淳袏三少爷被警局抓走了!”唐炳铨一愣,立即镇定下来道:“说清楚些。”奎栗推了一下那个年轻人道:“这是三少爷文艺社里面的同学,你自己说。”年轻人道:“总理,您好!我是三少爷的同学王中南,今天下午我们去文艺社的票友聚会,有十来个人吧,淳袏有一出戏,刚刚唱了句,警察突然就包围了,说我们里面有乱党,一下子就把人都带走了。我恰好出去买汽水,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带人上车,淳袏也在里面,手上还带着铐子。我就赶着过来报信了。”

淳衷听闻,跳起身来:“胡闹!唱戏就是唱戏,怎么和乱党混在一起?我早就说不要和那些文艺社的人在一起,一天到晚唱什么文明戏,早晚要闹乱子!乱党不就是喜欢那些说的唱的?这淳袏,一点都不懂事!”唐炳铨打断淳衷的聒噪:“住嘴。”转身回到大桌后,要了电话给警务总督,只听他简短的交代了几句,对方想必在诺声连连,他嗯嗯啊啊地答应了几声,最后朗声笑道:“都是误会,啊,误会。犬子年幼无知,择日必定登门谢罪!”然后又哈哈笑了几声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来,唐炳铨说:“刚才已经说完全是一场误会,错捕了人,警局总督要放人出来兼赔礼。奎栗,唐贵,你们陪大少爷现在去蔡警官那里接人,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淳衷这时缓过神来,顿足道:“这个老三,也该吃点苦头!”唐炳铨陡然沉下脸来,眼睛并没有盯着淳衷,声音也没有提高,只是简短地说:“快去找蔡警官!”低低的一句话,语气却十分冰冷,旁边站着的王中南没有来由地战栗了一下,只见淳衷立即低眉顺眼地垂下手,跟着奎栗唐贵两人就往外走。

几个人出了书房,不想片刻奎栗折身回来,有些嗫嚅道:“总理,孟家老爷已经到前门影壁了!可是这会……要不要回复您临时有事出去了?请他改明日过来?”唐炳铨稍想了一想:“不必了,马上请孟老爷去花厅等我,我立刻就过来。”说罢,唐炳铨整理容装走出书房,这里就看见身穿深灰团花长衫的孟家老爷施施然走了过来,离着老远的距离就开始拱手。只见唐炳铨一扫刚才厉声急色,风度架势就好像刚刚当选内阁总理一样春风满脸,只听他朗声笑道:“来邺兄,好久不见了,你这一向气色更是堪称仙风道骨啊,真是羡煞我们一班庸夫俗客也!”说罢快走几步迎上前去,一边拱手施礼,一边就十分自然地抚了一抚孟老爷手臂,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奎栗也就低了头含着笑,引着两位老爷进花厅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王中南看着唐总理这熟不拘礼的洒脱仪态,又与刚才书房不怒自威的样子判若两人了,从他进门看到短短几分钟这些万端气象,自忖是无法了解的,也就懵懵懂跟着唐贵与大少爷走出了大门,上了一辆汽车,一骑绝尘飞驶向警局。

晚上书房里,唐炳铨已换上了深褚色睡衣,深深地坐在一张大沙发里,脸上已经没有了厉色,也不见了喜气,灯光下只可以看到深深地倦怠。他面前站立着淳衷和淳袏,淳袏脸上还显露着些激愤的神色:“父亲,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只是因为我英文好,罗丹和黎达泽两个人烦我翻译一篇英译德文的稿子,说是一个叫什么马克思的德国人写的宣言,我才看了两行字,就被稀里糊涂地带走了。校对一篇稿子,这也算乱党?真是欲加之罪。”

淳衷怒道:“老三!你疯了!这什么宣言就是共产乱党的文件!这已经是砍头的大罪啊,若不是父亲和我去接应了你,这辈子你只怕就别想回来了!”淳袏不服气地瞥了大哥一眼:“什么你的接应,我本来就没事。总要好过你在外面租房子另整门庭。”淳衷一听三弟在父亲面前没轻没重地居然戳了他的软肋,又怒又惊惧,居然扬起手来似乎要打三弟:“你!胡说!”

“父亲!父亲!”房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只见淳祐满头大汗闯了进来。淳衷一惊,不由得放下了手臂,迟疑道:“你不是在天津吗,怎么回来了?”淳祐急道:“父亲,我刚下火车送母亲大嫂他们回到山庄,就遇见了方总统家大公子方可为,见面他就问我是不是随父亲来天津赴任直隶总督。我一急,也没敢详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淳衷下意识反驳:“哪里会有这样的怪事?”到了这个时候,三兄弟都感到了无边的惊骇,不约而同停下喧吵,看着父亲。

只见父亲点燃了一支雪茄,半躺在沙发上悠然地抽着,好像眼前空无一人。三兄弟见父亲这副情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雷霆万钧还是什么,全都齐齐地一言不发了。唐炳铨右手举着烟,眯起眼睛看着袅然上升的烟雾,慢慢地回过头来道:“正好淳祐淳袏都回来了,我正要和你们说一下:一则,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内阁总理,是直隶总督。任命通告刚刚大总统已经加盖了大印,晚饭前送过来了。二则,晚饭我已经与孟来邺孟学士晤谈,定下了淳祐与孟家大小姐孟敏之,淳袏与顾家小姐顾惠茗两对婚约。三则,我们全部去天津坪林山庄,北京这里只留下副总管老焦一家看护,三日后在天津办订婚宴,订婚后老二老三你们即携未婚妻去欧洲留学。就这样,想必你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父亲一番语调平静的话,三兄弟如坠云端,有惊有喜更兼忧虑,一时间五味杂陈,均低头默然思考。老大淳衷听了半日,才回味过来好像并未与自己有何直接相关,抬起头来道:“两位兄弟大事已定,恭喜恭喜。”说着转向两位弟弟拱拱手,然后回头说:“父亲,我这边北京外交事务一时不好请假多天,能否在两位兄弟订婚宴后回来,以后我还是住在北京?这里老焦一家看护也似人手过少,令人难以放心。”淳祐道:“大哥,我们这个时候还是听父亲的比较好。”淳衷道:“父亲为你们两位思虑周全。但是我身为大哥,还是需要为家庭多为担待。全家人都在天津,应有人在京看家护院,信息也更加畅顺。”唐炳铨不置可否地挥挥手,示意儿子们离开。

浮光美那间熟悉的小阁楼里,奎栗静默地坐在一把圈椅上,手里拈着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待喝待不喝地举着,微微眯着双眼。翠仙也是没有话,撮了一炉香点上。片刻过后,香气似松柏林中扫过的清风一样,飘浮在房间里。翠仙端端坐在琴凳边,调了一下弦子。刹那间,十指兰花初绽,那乐音也就恰似那新莺出谷、银瓶乍裂。

奎栗愈加屏气凝神,仿佛一刻也不舍得错过这清越的琴声与幽微的气息。他的眼睛依然微微闭着,身体向前使劲的看着,好像一个在黑暗中极力寻找声音来源的盲人,十分努力但又徒劳不得方向。

不知不觉中,琴声低下去,收音了。这时,香也燃尽了。室内依然是无人说话,屋外的喧嚣欢歌无孔不入地填补了房内的寂然。半日,奎栗叹了一口气道:“你何时搬去小花枝胡同,已经确定了吗?”翠仙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搬与不搬,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奎栗道:“怎么这样说,大少爷难得一片真意。于你也是很好的归宿。我想……我就说来看看你,搬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翠仙道:“你来问我需不需帮忙,倒要我难为回答。你和你们家大爷之间的过往交情,却不必要拿我来做阀子传递吧。”奎栗见她口气看似清淡,却句句都是锋芒,闻言垂首半日道:“我本就是个废人,毫无用处。若言辞有冒昧处,还望海涵。”翠仙眼睛定定地看着地板道:“劳烦大爷。”奎栗一时间无话可说,干咳了几下,随即告辞出来。走出浮光美,看着头顶上的蓝天,奎栗抖了一抖帽子,快步赶着走了。

回到唐府,却看见淳祐与淳袏相约着往大门外走。兄弟俩个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端的是玉树临风美少年一对。奎栗笑道:“两位少爷去哪里?”淳袏说道:“明天就搬家去天津,后天就要订婚宴了,还要出国留洋,我们想约几个朋友去跳舞场玩。”奎栗笑道:“这么忙还有时间约跳舞?约的肯定是那两位美婵娟了。”淳祐点头微笑:“不止。几位朋友闹着去六国饭店玩一下,当然要请上孟家两位小姐。正好遇见你,原也想着一同去。”淳袏道:“奎栗兄一定要去,说起你是当仁不让的大媒,要谢你!”奎栗旋即安排好两辆车子去孟家接两位小姐了。

华灯高悬的六国饭店,在林荫掩映下格外风情多姿,有着北京城里最时髦的舞厅,最高尚的西餐厅,和最正宗的洋派礼仪。敏之和惠茗也是怀着好奇与欢快的心境,在唐家兄弟陪伴下踏上高高的台阶。宵夜是暂时不用的,大家直接进了跳舞场,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这边奎栗就点了几杯鸡尾酒,另外招呼了同来的罗丹和王中南几个同学朋友一起坐下。音乐灯火下,两位小姐分别穿着洋装,年轻而雅秀,与两位唐家美少年出双入对,众人看了都不觉叹一句果然天造地设的两对璧人。

音乐正好是最舒缓的慢节奏。虽说敏之是一种新派性格,在女子学校里也和女同学们学了几套舞步,但今天是第一次来正规的舞场,又是和淳祐共舞,不免格外矜持。淳祐说道:“这三步还是最简单放松的,聊天最宜。”敏之心里只是欢悦,也就看着淳祐点点头,笑而未语。淳祐只管说道:“准备留洋的话,学学跳舞是很好的应酬准备。父亲已经联系了英国的学校,这件事我倒是十分踌躇。我的本意是想先读国内的医科,之后再说留洋与否。但是父亲意见已定,也就不好再驳了。”敏之轻盈地随着淳祐摇曳着,抬头微笑道:“能够留洋学习是很好的,父母亲与令尊商议时也很同意。”一曲终了,两人相伴着回到座椅上,看到淳袏和惠茗两人也在,奎栗已经重新准备了点心和甜酒。

几人刚刚坐定,只见王中南和罗丹两人笑着走过来。罗丹一坐下就拿着一把檀木绢扇摇着,一阵清风把她耳上两个金丝坠着的单粒珍珠吹拂地摇曳生姿,明眸珠辉,璀璨迷人。罗丹笑道:“顾小姐,暂借一下你的唐三公子跳个舞啊,你不会介意吧?”

淳袏与罗丹一阵风旋到了舞场中心。两人果然配合很是默契,罗丹在淳袏臂弯里旋转着,头向后倾着,双眼微微地眯着。转身之处,那身上碧蓝色的伞形百褶裙展开了,原来那些褶子里面衬着玫红色的缎面衬里,这一转圈“哗啦”抖出一朵艳丽异常的大花,很是夺目。再加上罗丹那浓烈的红唇和舒展的仪态,显然是舞场里的皇后了。众人看了喝彩不绝,有几个人竟然索性停下舞步,立着只管看淳袏与罗丹两人,伴着音乐打起节拍鼓起掌来。

王中南看着罗丹那妩媚的身姿,一时有些神往看住了。旁边有一位青色衣服的长身男子靠过来向他借火,中南才恍然梦醒的样子,抬头一看原来是祖籍贵州、日本留学在文学界颇有名气的小说家肖禾,两人搭讪了几句。肖禾引着王中南走开了几步,到舞厅临街的一个小阳台抽烟去了。这时,罗丹与淳袏舞毕归席,罗丹嚷着热就又喝了一杯气泡酒。淳袏笑坐在惠茗身侧,体贴地将垂在座椅把手上的银灰流苏披肩拾起,重新披在惠茗身上。王中南和肖禾走过来,向诸人介绍了肖禾。淳袏淳祐兄弟几人都说久仰,招呼着一起坐下。只见罗丹带着两分薄薄的醉意,熟不拘礼地笑道:“大名鼎鼎的肖禾,《平沙场》就是你的大作了!拜读过,真是荡气回肠,看文字还以为是沙场将军,不想是玉立长身一公子。”说着,伸出一支白藕似的手臂,鲜红的蔻丹闪着光亮,挽着肖禾走下舞场。看着罗丹今日兴致这样高,敏之与惠茗相顾一笑,分别与淳祐淳袏走下舞池。满月高升,香腮云鬓,整个六国饭店好似仙台楼阁,飘浮在乐曲欢歌之中。

一直玩到午夜才散场,唐家兄弟一同随车子送了顾孟两姐妹回家。肖禾与罗丹王中南两人告辞走了。罗丹有着几分酒意,一只高跟鞋点着地说:“再会吧,我就住在不远处。”王中南不由分说就送她走至楼下。许是酒醉上了头,一路上罗丹偎在王中南臂弯里,像只乖猫一样。王中南半抱半扶随她上楼,替她从小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刚刚要告辞,罗丹却突然醒来,睁开了长而浓密的睫毛,伸出雪白的双臂搂住王中南的脖颈,把他一把搂进房间,一只脚把门“咣当”踢上。那娇艳欲滴的双唇就紧紧地贴了上来。

天津国民饭店毗邻法租界,有着闹中取静的惬意风韵。这座四五年前新修起来的酒店,现在是津门洋场不可忽视的一处摩登所在,多少豪门巨贾出入这法式风格的门楼。国民饭店大楼坐北朝南,里面拥有宽阔的法式庭院,草坪凉亭一应俱全,正是时髦人家举办中西合璧婚宴庆典的首选之地。唐府和军警一届颇为熟识,两位管家与国民饭店潘老板也有几分交情。此番唐府两位公子联袂举办文明订婚宴,长袖善舞的潘老板更是将法式庭院装点一新,红地毯一直铺到大门外。知道唐府上下都是新派人物,又是双喜临门,但毕竟不是正式婚宴,大红色似乎有些过了,饭店特别将庭院里多多地铺陈了紫色与黄色玫瑰,兼之以粉色的木槿花束,取其“紫气东来”与“锦绣辉煌”之口彩。

罗丹、王中南以及唐家孟家亲友眷属早已经来到了庭院,只见车水马龙,上宾云集,才明白较之于北京,天津的酒店更加气派。罗丹道:“这文明洋派订婚礼果然好看。”王中南含笑道:“日后你喜欢何种仪式?”罗丹暗暗地飞了一眼王中南,王中南含笑悄悄扭了一把罗丹的纤腰。罗丹笑着打掉他的手,人却依然小鸟依人般与王中南依偎在一起,引起不少人的侧目。

乐队奏起乐来,人群熙熙攘攘地分坐在桌席上。星罗分布的桌席居中是一长条桌,约有二十余座,上面铺着浅紫色桌布,精心摆放许多花束与银色的餐具。唐炳铨一家、孟学士伉俪,以及淳祐敏之、淳袏惠茗两对主角,和一些要宾纷纷落座。订婚主桌一侧放着麦克风,司仪站起身来,向来宾鞠一个躬,朗声地主持起来。因为是文明婚俗,简化了许多的程序,司仪依规矩宣布订立婚书、交换信物、确定媒人等几个必不可少的环节。一开始,双方就在早已准备好的婚书上用印,或略仿古礼奠雁之意。然后就是交换礼物,淳祐看到敏之准备的信物果然是那方金镶玉壶,不觉微微一笑,双目注视着敏之。敏之接过淳祐的信物,原来是一方古砚,也抬起头与淳祐会心一笑。观众看到现在新式男女订婚宴上这样落落大方,兴致很高,不断地爆发出喝彩与掌声。

这边罗丹已经挤到两对新人身旁,挽着敏之的手向她祝福。敏之看着她说:“谢谢,希望尽快听到你的好消息。”罗丹仰脸笑道:“现在不就是好消息?”敏之看着他们,早已经明白了两人的友谊已然深了许多,便将高几上一簇玫瑰花折了一支下来,别在罗丹洋装纽子上。淳祐道:“方大公子刚才到,正在和父亲说话。我们过去和方大公子敬杯酒吧。”说话间,恰看见方可为端着一杯酒,含笑望向这边,穿过人群走过来,淳祐携敏之、淳袏携惠茗走过去。方可为笑道:“恭喜两对佳偶,家父命我前来贺喜,他说待到你们礼成之后,再请你们去总统府吃点心。”淳祐几位鞠躬还礼不迭。这时,唐炳铨走过来,几位新人垂手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目视父亲与方可为寒暄。

王中南在一旁看了,十分惊叹:“这总统和唐府果然交情匪浅,连订婚仪都专门请大少爷来道喜。”罗丹别别嘴道:“你懂什么,表面上越是这样多情,越是底下风云暗起。这才叫做豪门深深呢!”王中南点头咂舌不已。

文明婚仪吃完果子就结束了,不像以前要摆堂会唱几天几夜。嘉宾纷纷告别,行至鲜花搭成的华门前,早就有西崽手拎了一些匣子,作为答谢伴手礼,每人一份。

火车站月台上,唐炳铨夫妇与孟氏一家送别。虽说两家熟识,但是订婚未过门的姑娘却是不好在天津长期逗留,更不便在坪林山庄客房里居住。孟氏一家由唐淳衷一路陪着,坐火车返回北京。

回到坪林山庄,已经是二更时分。唐炳铨慈爱地看着淳祐淳袏,说:“回去吧,虽则年轻,也要早点休息。今天一天应酬下来,我也乏了,和你们母亲说说话,也就歇了。”淳祐等人请安告辞出来,走下上房的台阶,向左转是一道回廊,穿过一片荷塘就是兄弟姊妹们各自的跨院。

皓月高升,月华宛若泻银,把荷塘照得如同白昼。还不到荷花开放的季节,只见那大片的荷叶密密匝匝地挺立着,在月光下光影交映,没有一丝风,所有的荷叶仿佛静默林立的人群。

唐炳铨坐在一张紫檀木大榻上,斜倚着浅紫色撒花软枕,手里拿着一本王夫之的《老子衍》,闲适地翻着。唐太太从里间走出,一边把散落的书籍理起来,一边说:“总算把件大事完成了。敏之和惠茗还真是出落得人见人爱,可要今年内让那两个孩子过门吧?”唐炳铨听了抬起头,面上欢喜道:“夫人所言极是,好事成双,不要拖!”

说话间,唐贵家的进来回话:“宵夜备上了,老爷太太要不要用点心?”唐太太还没有开口,唐炳铨一伸胳膊招手道:“刚好有点饿了,来点吃的吧?有没有炒饼丝啊?”唐贵家的点头道:“知道这个时候老爷太太要点心吃,饼丝专门备了的。还有太太喜欢的红枣桂花酒酿圆子。”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食盒摆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唐炳铨一看,一碟喷香扑鼻的炒焖饼丝,一碟蒸虾仁。唐炳铨拿起筷箸把饼丝盛到碗里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今天这饼丝格外地道!太太要不要尝一下?”唐太太轻轻拿那汤匙点着酒酿笑道:“天晚了,我吃不下那些饼,消化不动的。你呀,慢点用,急什么?”唐炳铨三下五除二连吃了两碗饼丝,放下筷子呷了一口汤,眯起眼睛道:“痛快!这顿饭让我直想起那大漠孤烟。那时候,在新疆,有一天,我在帐外站岗,左大人路过瞥见我,突然喊我进来他的帐中去吃饭。我那叫一个紧张啊,一碗饼丝吃完了不知道是咸还是甜,低着头只管看着碗边。左大人对我说,一看我就是个胆大有主意的,让我跟着他就在身边干。我吓得手都哆嗦,不敢答应更不敢不答应,又怕大人看出来自己在哆嗦,只好用力抿着双臂,那么冷的天,汗都顺着背流下来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左大人的一名护卫,跟着左大人铁马金戈、征战北疆。一次,为了止住左大人坐骑打滑,我不小心跌下山坳。茫茫雪原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大雪埋了两天两夜,同袍将士都以为我死了……一晃啊,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老二老三都马上成家了,我们也老了,也该悠然现南山了。”唐炳铨说到此,缓缓地收回目光,看着唐太太,如炬的目光现出柔情。唐太太温柔地低声道:“筑庵,我知道你面上严厉,心里很疼孩子。你是——”

话还没有说完,突见唐炳铨两眼直瞪瞪暴突出来,人呆在那里,说时迟那时快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两手乍开,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要甩掉什么东西,只见他“啊”、“啊”干呕两声,拼命拿手去喉咙里面扣,但是人就踉踉跄跄地开始站不住了。唐太太惊骇地跳起来,手里的酒酿盅泼了一地,三步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扶住唐炳铨,一手使劲拍他的后背,惊问道:“怎么了?喉咙里卡住什么东西了吗?”

唐炳铨用手强撑着大榻的把手,另一只手只管往自己喉咙里面伸进去。片刻功夫,他“哇”地一声吐出摊东西,看上去一团狼藉,有些红色的浆液。唐太太惊骇抖声道:“这是怎么了?吃坏什么东西了?你刚才并没有吃虾仁西红柿,为何吐出红色的?”唐炳铨依然挣扎着,在喉咙里不停地扣,无奈已经吐不出,只是干呕着,嘴里一半吐、一半涌出些白沫子,里面星星点点泛着血泡。

唐太太一直惊呆着,这会刚刚反应过来,立即大喊着医生向门外冲去。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像人声的低吼:“别喊!回来!”唐太太慌忙转过头来,看见唐炳铨战抖着招呼她。她赶忙奔过去,半扑半跪在地毯上,双手紧紧地攥着丈夫的臂膀,连拖带拽地把他扶起来坐在榻上。唐炳铨哪里还坐得住,身子不断地往下颓萎,唐太太又把他的双脚费力地抬上来搁在塌尾。唐炳铨费力地低声嘶吼道:“不要白费力气了……饼里有毒,放毒之人幕后必有大的黑手。你听着,我死后,第一,对外一定要讲我是急患暴病而亡,绝对不要谈及其他。第二,我一生做了很多错事悔事,无颜进祖坟,把我葬在东陵附近我已经看过风水的那块地,奎栗和白云观的李道长知道详细的地址。第三,淳祐淳袏不要为我守三年孝,七七过后赶快成亲,速速出国留洋。”几句话似乎费尽了所有力气,唐炳铨瘫在那里只有出气的份儿。

唐太太泣问道:“下毒之人是谁?”唐炳铨喘着粗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早知今日兔死狗烹,悔不该当初效鹰犬力。我这边偃旗息鼓,别人却高举屠刀要追杀到底……”唐太太咬牙道:“你都已经辞去总理了,为何还要这般毒辣,非要赶尽杀绝……难道是方、方……”唐炳铨挣扎着说:“住嘴!几个孩子,老大不中用;老二沉静,但心地克纯;老三精灵敏捷,可太急躁,均尚无招架之力。你必须守口如瓶,方能保得住一门平安,不然必有满门血光之灾。苦了,苦了你了……”话未及完,一口血喷涌出喉咙,人就抬不起头来了。

唐太太看到丈夫已然这幅光景,知道时间不多了,守在那里哭得不成样子。这时,奎栗和唐贵刚才恍惚中听到唐太太喊声,几个人赶进来,一看之下也是大惊失色。这时间便人声噪杂,这请大夫的,喊少爷小姐的,医院的,乱作一团。不一会儿,和唐家熟识十数年的韩大夫一手提了长衫下摆,三步跨做两步赶了进来。卢聿未总管和奎栗赶紧让少爷小姐们在外等候,室内仅留下唐氏夫妇两人与大夫。奎栗轻轻掩住房门,站在门边,意思是大家在外稍候,等待大夫安静诊治。

过了约摸一刻钟的样子,门打开了,韩大夫默然地垂着手,让淳祐淳袏几位少年进得房来。韩大夫低声说:“今日老爷心痛旧疾犯了,这次过于凶险,就是洋大夫们说的心肌梗塞。”淳祐看着白天还谈笑风生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难以置信地说:“白天还好好的?怎样犯病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什么还有呕吐之物?”韩大夫说:“病人血不归心,也是有的。”唐太太忍住泪水,低头附在唐炳铨耳边大声说:“淳祐淳袏都过来了,宛淇宛漪也都过来了,二姨娘我们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说,就快点说啊。”唐炳铨费力地睁开空洞的眼睛,已经泛起一层灰色的眼睛无神地转过来,看见了几位跪在地上的兄弟姐妹,瞳仁中现出了一丝光亮,似有割舍不下之意。他眼睛从淳祐看到淳袏,又从宛淇看到宛漪,最后又看到淳祐,嘴巴微微地开阖了两下,极其微弱地说了句什么。淳祐跪着扑过来,喃喃道:“父亲!父亲!我是淳祐!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连连问了几遍,只见那唐炳铨嘴巴战巍巍地又张了一下,头就一下子偏到一边去了。

众人知道不好了,全部跪下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呼喊着亡灵。但已经是大势已去,呜呼哀哉了!二姨娘惊惧过度,突然晕厥了过去。淳袏与两个妹妹赶忙掐人中、揉胸口,摩挲了半天二姨娘才缓过劲来,长嚎了一声道:“天煞的,你这是什么命啊!怎么就这样一句话没有就走了!撂下我们可怎么办啊?”虽说二姨娘说的是妇道人家没有见识的话,但直戳到每一个人心里去了。白天喧嚣熙攘高朋满座,几个时辰后却是凄风苦雨阴阳两隔!大家都是如坠梦中,淳祐站起身来道:“母亲,姨娘,不要哭了,赶紧把后事做起来才好。”唐太太听了儿子这句话,才仿佛真正意识到丈夫已经死了。她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点点头,手摆着手势,意思是卢聿未、唐贵、奎栗等人赶紧操办后事,强忍着哽咽道:“打电话让淳衷赶快回来。”

卢聿未和唐贵就把账房蒋、孙两位先生以及家下仆妇等人喊来,临时编成组队,一组一组都安排好了任务,裁孝服、搭灵堂、布烛火、管器皿、置家什。现时天已经太晚,待清晨一早就去亲友家送信报丧。这边,淳祐赶紧到书房,给北京宅子里大哥打电话,接通了之后,北京看家的人说大爷还没有回来。淳祐心底奇怪,按说这时大哥送孟氏一家早就应该到了,怎么还会在路上不成。过了一会,淳祐再次叫通了北京的电话,北京宅子里这次接电话的是位看房掌事的焦姓老总管,人称“老焦头”,显然是刚刚睡醒,拖着不情愿的长腔道:“大爷没有回来啊——我刚刚就是从他房子那边过来,我还敲过门的。二少爷啊,我说有什么急事不能明天早上再说呢?”淳祐没有办法,只得压低声音道:“老焦,老爷没了。您赶紧找找大少爷,请他速来天津。”老焦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没了,没了,什么?老爷没了?!哎呀呀,真是天大的事情呀——”说着就放声嚎哭起来。

淳祐看这个老头只知道哭,急得只得挂了电话,回头找奎栗和淳袏商量。淳袏道:“肯定是去那个新姨娘那里了,好像在小花枝胡同整了一处院落。哎,咱们没有那个地方的电话。”奎栗没说话,想了一想道:“那个地方么——真是不知道真事还是传说。”淳祐急道:“真的假的,都要试一试!”奎栗迟疑了片刻道:“那你问问詹光仁,他和大少爷相交甚厚,若有此事,想必他会知道。”

小花枝胡同巷尾,一棵接天连日的大槐树,树荫下掩映着一处清净的两出小院落。房舍格局不大,新近翻修过,还搭了棚,看得出来主人费了点心思。正房内,红烛照影,喜字高悬。虽说是偷偷娶了二房,淳衷还是命人把喜字在院内贴得到处都是,图的就是一个美气。翠仙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缎面袍子,耳朵上垂着两颗珍珠,那珍珠足有黄豆大小,在烛光下闪着光华,给她小小清冷的脸庞添了一丝华丽。淳衷歪在床上唤她,翠仙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兀自梳着松松的刘海。淳衷一欠身,拖住翠仙一只手臂:“喊你呢!”翠仙懒怠地“嗯”了一声,身子一拧却又倒水去了。淳衷倒也不恼,双手抱了头,倚在床头看着翠仙梳洗,学着京剧里的道白,撇着腔调道:“红烛美人,挽发梳妆,岂非人间一乐哉!周幽王烽火戏褒姒,我就喜欢你这冰美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这边就腾出一只手来,关了床前的台灯。

半晌,正房里刚刚安歇下来,王妈急急地弹着窗棂子道:“大爷!大爷!詹光仁少爷来了,说有急事找您呢!”淳衷道:“什么事?难道是赌输了,又赶着堵我借钱会账?”这边詹光仁已经走进院内,隔着窗大声说:“大少爷,出事了,您赶紧起来!”淳衷披上衣服,扣子都没有系上,就打开半扇门,一脚在门槛外,一脚在门槛内,问:“何事如此慌张,这时候跑过来?”詹光仁急得跺脚道:“你们家老爷——没了!”淳衷仿佛没有听懂,问道:“我们老爷怎么了,什么没了?”詹光仁道:“老爷没了,走了,过世了。”“什——”淳衷腿一软一屁股瘫在门槛上,只见他猛地爬起来,拖着詹光仁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原本床上无声无息好像没有人一样的红宵帐被掀开了,翠仙披着一件青色绢丝睡袍下了床,面无表情摸索出烟盒,点起了一支细细的香烟。

淳衷赶回天津坪林山庄,远远就看见街牌坊上已经挂了幡,他一边跺着脚拍打着汽车隔挡玻璃催促着司机,一边伸长了脖子看前面的路。说话时就已经到了,车子还未及完全停稳,淳衷就一步跳下来,詹光仁在旁边喊着小心,只见奎栗早已经迎在大门外。

淳衷一边匆匆接过奎栗备好的孝袍子往身上披挂,一边穿过前院,来到二进院灵堂。一眼看见淳祐淳袏正在应酬接待往来吊唁之人,母亲及女眷在一侧哀哀哭泣。另一侧,一队僧侣在做执事,经诵之声此起彼伏。着孝的仆从奔走忙碌着打点事宜,看上去也是井然有致,唐贵低声地吩咐着几个男仆,说了两句走到淳祐的面前,看样子是在请淳祐的示下。淳衷看了急道:“唐贵,我在这里呢!”唐贵看见淳衷到了,赶紧迎上来:“我的大爷,您这怎么才到啊?就连昨天刚回去的孟家都赶来吊唁了!”淳衷一仰头道:“父亲昨天不是命我护送孟家回北京吗,我这刚到家就接到报信。你们自做主张,不等我来就整开了,和尚才这么几个人,成什么体统啊。”唐贵听了,觉得这话真不好回答,只得含糊道:“不事铺张,是太太的意思。”淳祐闻声过来:“大哥到了,先前我有些情况也不太懂。您回来了就好了,您裁决着吧。”淳衷板着脸道:“知道规矩就好。现在急着当家做主,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淳祐没说话,只是把目光移开了。

忽听一阵熙攘之声,有人带着哭腔高声道:“淳衷世兄,我来迟了,怎么两天不见,世伯就弃我们而去了?让我等何以自处啊!”来人冲着淳衷大步走过来。诸人寻声望去,不是别人,原来是方家大公子方可为。淳衷等几位孝子一看方可为到了,赶紧施过了丧礼,垂手侍立。方可为含泪执了淳衷的手,用力地摇着,很久没有放开。两人一起走到唐太太面前,方可为悲声道:“我父亲一闻听,伤悲得了不得,当时头风痛就发作了,连今天上午的衙门都去不得了。他一叠声地呼唤老世伯的名字,说怎么不顾念兄弟之情,竟狠心先走了!他原一定要亲自过来吊唁,无奈头疼要紧,我母亲强按住了他。于是催着我过来,并带了他手书的挽帐,命我一定当面交由伯母与师兄。”说着手一挥,身后走过来四个随从,抬着一幅挽帐,上书“弼时盛业追皋益,匡夏殊勋懋管萧”。看了这幅挽联,唐太太眼泪再次奔涌而出。

这时,又一队英姿飒爽的军警簇拥着一位要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向唐太太行礼致哀道:“卑职朱其宝前来送别唐公。临来前,大总统特特致电与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卑职替他问候夫人与几位公子,并命我与方大公子一道负责治丧事宜,大总统还下令按照陆军上将例从优议恤,发给治丧银一万元。”人群后,唐贵看着这位朱其宝大人颇有些眼熟,一时记不清,向奎栗使了一个问询的眼神,奎栗耳语道:“刚才门外通报了,这就是刚刚履新的直隶总督朱其宝朱大人。已经新桃换旧符了。”在方可为与朱其宝面前,唐太太一直低眉垂目,那哀哀欲绝的样子,任谁看了也会心里揪起来。现在方家的人走了,她反而收了泪,目光像凝滞了一样,就那么枯坐着,任何人与她讲话她都置若罔闻。她长时间地哀坐在灵前,似乎在看着里里外外络绎不绝的来宾,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侧院女宾休息室那边,孟太太在帮忙张罗应酬。此次唐家丧事,孟家也顾不得忌讳,天没有亮全家人并惠茗直接赶着就过来了。惠茗是第一次来到天津的唐宅。她从小寄养在姨母家里,虽说姨母家也是望族书香人家,但是那气魄派头距离这里的山庄无可比拟。在灵前服侍未来的两位婆母,对于惠茗来讲根本不算是劳烦,反而给她一种内心安定的感觉。以前在孟宅,无论孟氏夫妇怎样对她视如己出,总离不脱“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可是现在完全不同,这是马上就要过门的夫家,自己未来的归宿。而且,淳袏这几天有意无意地走过来与孟伯母问候,一边把温情脉脉的眼神投递过来,让她心如鹿撞无比甜蜜。唐炳铨在世的时候,惠茗也曾暗暗担心,害怕自己说到底是位孤女,如何才能让这位叱咤风雨的老公公接受自己。现在公公离去了,婆婆显出了柔弱无力的一面,淳袏不再是鲜衣怒马的总理公子。惠茗心里反而放松了,她是唯一一位在葬礼上感觉到温暖与安全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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